2025年1月10日

蝇*

走进威尼斯双年展，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或者 MoMA、古根海姆、泰特现代等当代艺术博物馆，你可能困惑：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又是谁在主宰艺术？

两股力量显而易见：意识形态和市场——换言之，权力与金钱。

1. 意识形态

二战后，美国主导的自由主义重塑了西方艺术格局。宣称通过抽象表现主义等“艺术自由”运动实现艺术的民主化，实则暗藏更深的野心：对抗苏联影响，并取代欧洲成为文化权威中心。美国渴望艺术领导权，却既无欧洲的文化底蕴，又缺乏人才。抽象表现主义不仅被当作美学革命，更是地缘政治博弈——为了对抗苏联现实主义（社会主义写实派），波洛克、德·库宁被打造成了”自由世界”偶像。

到了70年代，随着美元称霸全球，新自由主义崛起。这种为了私有化且取消管制而神化”自由市场”的市场原教旨主义，加剧了贫富差距，加速了艺术界的商业化进程。每被问及对沃霍尔的看法，我答："他是量化宽松的先驱。" 为方便盈利，达达主义的叛逆精神被包装成“一切皆可”的无标准美学，后现代主义由此体制化。

而在当时的苏联与中国，艺术就是政治宣传画。苏联解体后，中俄被迫融入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两国的艺术圈不得不跟着西方规则玩，既想学人家那套，又放不下自己的老底子。

如今，由资本驱动的ESG（环境、社会与治理）和DEI（多元、平等与包容）等潮流——化身“觉醒”（woke）运动与身份政治——正定义着我们的时代精神。但逐利的资本为何要推崇如此”利他”的目标？为了“分而治之”。面对无产阶级联合要求财富再分配的威胁，资本家们选择转移战场：将性别、种族等次要矛盾提升为主要矛盾，使传统左翼阵营分化为各自为战的利益群体。他们资助智库将这套逻辑包装为”进步主义”，把对贫富差距的讨伐转化为作秀式的身份政治表演。

随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退潮，艺术必将再次转向——但转向何方？中俄引领的”全球南方”与新兴多极化秩序，能否挑战后现代主义的文化霸权， 迎来“百年未有之变局”？民族主义复兴，与科技寡头所带来的新型权利结构，又会如何重塑艺术？

2. 市场

在自由主义时代，政府的管控维系了审美价值与商业逻辑的界限。然而，新自由主义的私有化彻底消解了这种区隔，将文化生产完全纳入资本增值的轨道——价格不再只是价值的反映，而是其唯一尺度。艺术逐渐变成投机的金融商品，以及资本运作的符号工具。在利润最大化驱动下，市场系统性地倾向于那些最适合投机需求的艺术形式——后现代艺术”无限泛化"导致的价值虚无，恰好为资本提供了完美的价值操纵空间。

与电影、音乐等大众文化不同，当代艺术市场并不真正面向大众，它的消费者是富豪藏家和机构财团——他们不仅决定价格，更垄断了价值的话语权。因此，这些藏家的品味与素养也决定了哪些作品得以盛行。纵观历史，无不如此：在艺术的辉煌时代，赞助者往往具备极高的文化修养与艺术眼光，美第奇家族催生了文艺复兴，华夏文化造极于天水一朝。

简言之，意识形态与市场的相互作用决定着当代艺术的走向：从二十世纪中叶自由主义的艺术民主化理想，一路发展到当今新自由主义时期对艺术的商品化及全球主义下的金权博弈。随着地缘政治的剧变，关于“艺术是什么”、以及“谁来定义”的问题也将发生转变。

哲学层面

暂且抛开权力与金钱不提，后现代艺术本质上是一场关于存在本质的哲学暴动。它用消解意义的方式追问：当"艺术"的边界被彻底抹除，当杜尚的小便池与米开朗基罗的《圣殇》被等量齐观，我们究竟是在解放创造力，还是在亲手熄灭艺术作为文明灯塔的光焰？后现代主义的吊诡在于：它宣称"一切皆可"，却最终让艺术陷入"一切皆可被资本收割"的困局。这种哲学层面的自我瓦解，或许正是我们这个虚无时代的精准隐喻。

我一直以为，艺术是崇高的，是文明的精粹。顾城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如果现代艺术彰显的是“个性”，那么后现代艺术呢？我看见的，是“暂时性”。
现代主义对个体的关注，可追溯至浪漫主义对创作主体——黑格尔式”自我”的推崇。在黑格尔看来，"自我"是具象化的普遍性，是普遍（集体真理，正题）与特殊（个人视角，反题）的综合。正因为有普遍性，艺术家和观者之间才能建立起"我—你"的联系，从而达到精神共鸣。

后现代主义斩断了这种联结。萨特提出"自为存在"概念，强调一切只为"我"而存在，在我之外别无他物，凸显了个体的绝对自由与孤立。当"存在"（正题）遭遇"虚无"（反题），综合便不复可能。当连接艺术家与观者的“普遍性”不复存在，二者便退化成一种"我—它"的关系。如今，只有艺术家自己能理解作品；当这个独存的"我"消逝时，作品便失去了意义，剩下的只有"价格"。当代艺术遂成为一种"暂时"的现象——当代而已。

"上帝已死，百无禁忌。"
"我说是艺术就是艺术，因为我是艺术家。"
我们终于抵达了"绝对自由"……
……然而，物极必反。

*标题戏仿萨特的存在主义戏剧，图个乐，无意冒犯。

**更准确地说，“我说是艺术就是艺术，因为我是’艺术界’ (the artworld)'。”

原文